看书 | 巴格达大学高考政治主观题:萨达姆和美国人,哪一个更可恨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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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格达大学高考政治主观题:
萨达姆和美国人
哪一个更可恨?
考不上大学是件很可怕的事,
但更可怕的是,
考上了大学,大学却被炸了,
你只好回到自己家,
然后,自己家也被炸了……
这不是一个关于高考的故事,
《巴格达警报》说的是——
在那些被炸成狗的地方,
人活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受。
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,爱一座城市也是,反过来,憎恨一座城市,就要像憎恨一个人一样给足解释:它的治安很差?还是建筑丑陋?还是人情冷漠?还是曾经残酷终结过你的一段难舍难分的感情?当一个人说“我恨某某城市”时,你会比他说他爱某某城市时更加好奇,想知道城市跟他有怎样的碰撞。
有些城市,似乎早就应该被恨意所压垮,譬如每每出现在国际新闻头条的中东地名,你会好奇,加沙这种地区的城镇怎么还会有人呆,难道不是早就应该被弃作无人之地?也许,这些地方的人已经恨不起来,走不了的,就听任惯性而活着了吧。
巴格达也是一样。
在雅斯米纳·卡黛哈的《巴格达警报》里,每一个在当今的巴格达做生意或者有一份职业的人,看上去都像是活在某种癫狂状态,要不就是别有所图,想从这里的战乱之中捞到一点什么似的。生活在伊拉克的人,一说“到巴格达去”,大有“此地别燕丹,壮士发冲冠”的意味,似乎恐惧早已转化为了投入什么事业的激动。
《巴格达警报》作者雅斯米纳·卡黛哈
雅斯米纳·卡黛哈是个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,不是女人,是男人,但坚持要用她妻子的姓名为自己的作品署名,这有点荒诞,好像这人害怕承担什么似的,不过据作者自己在一次访谈中的解释:“你若拿一个阿拉伯男人当女人来称呼,一般情况下他都会杀了你”,言下之意,他“钓鱼执法”式地取个女子名,就是为了违抗自己民族的风俗——他不会杀任何人。杀人是那么简单的、那么平常的事。在《巴格达警报》里,一如他之前的小说《哀伤的墙》中所显示的那样,人跟人之间仿佛受了诅咒一样,很容易发生暴力接触,以至杀人,别说政治观点有分歧,就是擦肩而过的俩生人,一个不友好的眼神,都会动刀动枪。
诅咒从哪里来?按书中不少人物的说法,这笔账得记在美国人头上。
他们在讨论中,不住地交换对萨达姆时代和后萨达姆时代的区别,多数人都认为,在前者的状态下,人没有自由,但至少形成了一种稳定的独裁局面,而来到后者,美国人打着“解放”的旗号,推翻了萨达姆,却夺走了伊拉克人的尊严和他们的民族荣誉感。
美国人忽视,或者说无视荣誉法则在伊斯兰世界的地位,这是比自由分量更重的考虑。
书中的一个极端激进分子,雅辛,认为萨达姆不是好人,但美国人逮捕了他,将他“像战利品般可耻地展现在世人的面前”,则是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。“他提醒我们,没错,萨达姆是怪物,但终归是我们伊拉克的怪物。这样侮辱萨达姆,就等于是在侮辱整个阿拉伯世界。”另外,美国人或许也没有考虑到,他们预期之中的碾压式的胜利会给伊拉克人带来多大的创伤,会把多少原本不满萨达姆的人推向同情他的一边。“我们根本没得打,”一个司机说,“听说我们的人一枪也没开,在美军到来之前就像兔子一样逃之夭夭了。真可耻!”
说说我们的主角吧。
这位阿尔及利亚作家已经创造了一系列“卡黛哈式人物”。《巴格达警报》里的主角上了大学,深感承担了父母的众望,就戴上了近视眼镜,“以显示自己的博学”,遮挡自己“鹰般的锐目”。你去前往从中东到北非的任何一个地方,都能看到无数有那样一副眼神的人,它跟博学、有文化简直天然就不相容。
他是一个贝都因家庭的后代——是的,这个身份简直可以解释他何以终将站到美国人的对立面。贝都因人世代游牧,居无定所,因而格外具有乡土情怀,对自己定居的地方——例如书中写到的伊拉克卡拉姆村——感情至深至厚。
书中仅有的宁静祥和的景物描写,仅有的亲族之爱,都集中在“卡拉姆村”这一章节里,我们看到,主角有个疼他爱他的双胞胎姐姐,有一双关系稳定的父母,母亲勤劳乐观,父亲,则像传统的贝都因家长一样,担负着维护家庭的信仰支柱、也是维系自家与大伊斯兰共同体之间纽带的重任:“父亲盘腿坐在内院一棵大得及虎看不到边际的树下。每天在清真寺做完必要的晨祷后,他就回到内院这棵树下开始拨捻念珠,手边放一杯咖啡……”
在美国人到来之前,卡拉姆村井井有条, “所需的一切都无须外求”,因此几乎自绝于外界,就是这么一个几乎把自己都给忘了、只在日落时分浮出地表一下的村落,也被美国人的炸弹给惊醒。一件又一件痛人心扉的事情发生:那些按说是“解放者”的美国人,对村里的一个智障患者苏莱曼开了几枪,就此破去了对平民的杀戒。
主角被越来越多的流血事件逼到墙角:先是村里富人家的一场婚礼被炸上了天,随后是致命一击——父亲被打死,且在死时不幸地把生殖器暴露在了儿子面前,刺激得主角决心前往巴格达,只因他听说,对美国怀有深仇大恨的力量都在往那里集结。
一个仇恨成群结队涌入的城市,还有可能是不招人恨的吗?这事关个人的经验。假使主角能在那里得到同志般的拥抱,自然就不一样了;然而,事实上,他这颗报仇之心长时间地无人问津,以至于他都无法清楚地说明自己想要什么。在前往巴格达的途中,有个素不相识的人,一番试探后让他搭自己的车,两人足足共处了半个小时,司机才问:
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
主角答:“我天生话少。”
这本书里提到“话少”、“沉默”的地方是如此之多,显得人人都心事重重。在家里,父亲和儿子可以一直沉默地坐到天黑。在巴格达,表哥奥马尔给了主角接济,告诉他“不要随便杀人”,他“沉默不语”。他投奔的上司赛义德杀了人之后,他们“在沉默中吃着晚餐,只听见汤匙轻微碰撞的声响”。赛义德也是个沉默的人,“沉默寡言,甚至有些高傲”。在贝鲁特,等待行动的前夕,恐怖主义的吹鼓手贾拉勒博士和主角一起沉默,“各自望向城市的两端”。
雅斯米纳·卡黛哈并不否认是美国人开启了众恶之门,但是,从他对巴格达以及其他地方的伊拉克居民的描述来看,你会怀疑那些人是否在美国人到来之前就是些沾火就着的干柴。他们太不善于交流了。本该同仇敌忾的人们之间,惊人地缺少互相发现的热情,反而动辄怀疑、伤害,驱逐甚至消灭潜在的同路人。就像一些命定的失败者,例如《三国演义》里袁绍之类的人物会干出来的那样,愈入困境,愈爱猜忌。
所以这里的因果混合在了一起,缠绕着坠落。世上的绝大多数坏事,在发生之前,或长或短,都经历过一段恶性循环。
虽然积聚了无数人的恨,但巴格达又是胆怯的。胆怯让人只能靠着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来炫耀威武。主角到了巴格达,投奔赛义德后,亲眼看见他们如何以肃清美军眼线的名义残杀无辜,被杀的人不仅手无寸铁,还因为同性恋的缘故受到残酷的虐待。雅斯米纳·卡黛哈总能写出恐怖分子,或那个孕育恐怖分子的人群,在极度可怜之余极度可恨的一面。他们永远能给自己的暴力倾向找到安全的发泄口和自我开脱的理由:“都是美国人造的孽”,或者,“我都没打算活,你也别活了”。
雅辛和赛义德,是这种既恨又怯的人的两种代表。他们都仇恨美国人,但彼此又互相蔑视,雅辛蔑视赛义德怯懦,赛义德又嫌弃雅辛光说不做。在卡拉姆村的一次“辩论”中,雅辛痛斥所有对美国抱有幻想的伊拉克人,赛义德便向雅辛转述了他父亲说过的一个故事,说一个在下层人之中自封为王的开罗人,以正义的罗宾汉自居,对乡邻恩威并济,但某日被警察局长传唤后,“突然下垂的肩膀明确显示他受到了污辱”,但无法说出自己所受的伤害,只是从此萎靡不振,终至气绝。据说,他在局长面前跪倒在地,请求原谅,“可是局长根本没责怪他任何事。”
对这么一个挑衅意味大过讽刺的所谓“故事”,雅辛给出的回答则纯属孩子赌气:“蠢故事”,“听不懂”。他之后的行动与懂或不懂无关,因为他们的荣誉法则伦理学是非常简单的。雅辛直接去了巴格达,拉起了自己的人马。赛义德则在巴格达干起了生意,以零售商为幌子制造炸弹,并在一次“行动”中践行了从他父亲的故事中得到的教益:虐杀了一名企图讹诈他的警察局长。
而我们的主角,终于还是跟他们有一点不同的。虽然沉默,但他有时他的沉默包含着血债血偿的决念,有时则升起了怀疑。在目睹了卡拉姆村的兄长们来到巴格达杀戮异己之后,他继续沉默地接受赛义德交给自己的任务,一份“‘9.11’和这比起来不过是小儿科”的任务。
他来到了贝鲁特,又一个让他恨意塞胸的城市,“每天,她都大声疾呼自己已经承受了够多苦难,却又下不定决心有所改变。昨天,城市满街紧闭的橱窗还吐露着她的怨愤;而今晚,她仿佛又要飞上极乐云霄,任凭自己再次沉溺于黑夜的怀抱。”作为对它的蔑视,他沉浸到去当一名恐怖分子的角色之中,直到与自己的人性相遇。
卡黛哈的书总是很写实的,能把一桩杀戮写得鲜血淋淋。然而,这种纪实也常常显得有意为之,因为,作者总想让人物向一个西方读者倾吐自己的内心,这个读者对伊斯兰世界持有一般大众的刻板印象。比如主角的表哥卡德姆,有一次谈起音乐时说了一番话:
“如果西方能够了解我们的音乐,如果他们能够听我们唱歌,经由齐特拉琴来了解我们的脉动,如果他们能够经由小提琴所表达的灵魂,来了解我们的心灵……这还只算开头。若是他们也听过苏卜希·法赫里或瓦迪·萨菲的歌声,还有阿卜杜勒·瓦哈卜那永恒的叹息,阿斯马汉那令人哀伤的呼唤,还有乌姆·库勒苏姆的高八度音……假如西方人能够和我们一同领受这些音乐的奥妙,我想他们就会放弃他们的尖端科技、太空卫星,还有枪炮火药,进入我们的世界,追随我们的艺术了……”
这是说教。作者可以躲在一个模糊的观点地带,不必明确表示自己是同意卡德姆的观点,还是在玩“高端黑”,即用这种简单的、一厢情愿的思维表达来暴露说话人的短浅。因为在整本书中,我们看不到“我们的艺术”有什么可值得追随的地方,更看不到与这种美妙的艺术相匹配的心灵习性。类似的说教,从《哀伤的墙》到《巴格达警报》都不少出现,从坐守清真寺的伊玛目到整装出发的人肉炸弹,要么沉默,只要一开口,就是关于“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”的一番表白。
他们没有寒暄,不说“今天天气哈哈哈”,也不问对方的家长里短。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厌恶一座城市了,谁受得了没有生活的人群呢?
然而,倘若你真的像书中人所经历的那样,亲眼目睹过当一条腌臜的车流顿足在腌臜的车道上时,前方的车突然被两声炸弹的巨响掀翻、坠落,这么奇幻的情景,你大概就不会怀疑,这里的生活确实已经被仇恨、困惑、焦虑和绝望所掏空。还是有人在往这里来,用生活换取一桩据说能洗雪前耻的任务。巴格达的警报长鸣,但“警报”一词(siren)的本意是女妖诱人的歌唱。
《巴格达警报》,(阿尔及利亚)雅斯米纳·卡黛哈著,
学林出版社,2017年4月版,36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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